故事她高校毕业,放着金龟婿不要,非嫁初中
2023/6/23 来源:不详白癜风有什么中药制剂 http://baidianfeng.39.net/a_zczz/131018/4275471.html
1
八月的热,在下旬的雨后,渐渐褪了下来。夜幕下,湿润的河风吹拂小城,有种久违的惬意。
从小餐馆里出来,金堂和海燕沿后山走向正街。金堂说道:“你考上了大学,我真的很高兴。”金堂长得高,一张娃娃脸,头发细密,略卷。
“谢谢!其实没什么,不就是一个大学吗?”海燕谦虚地说。
“你真的很优秀,不像我……”金堂把话咽了回去,想想自己才初中毕业,而海燕,已要上大学了,注定要去看外面的繁华,两人的世界会渐行渐远吧。管他呢,曾经拥有过,还有现在,够了——金堂不往后想了。
十四岁那年,他们就恋爱了,懵懂间已走过五年。金堂还记得他们的开始。那是一次课后,几个调皮蛋在教室里折纸飞机乱飞。
一只纸飞机撞在了金堂头上,金堂拾起来就往肇事者那边飞去,不料该死的飞机中途转弯,直直插在正低头做功课的海燕头上。
糟了!金堂暗叫不好。那肇事者却不怀好意地大笑,真是惟恐天下不乱。海燕倒梳着头,扎着马辫,那只纸飞机插在右脑上,仿佛插着一朵花儿,又滑稽死了。
海燕果然生气了,摘下纸飞机后霍地站起来,怒喝:“谁干的?”转身正欲发火,一见最后排的金堂红透了脸怯生生站着。
不知怎么的她就不忍心发脾气了,也红了脸,闷声闷气嘟哝了一声:“无聊!”便坐下了,再也没说什么。
所有人见海燕就这么饶了金堂,颇感讶异。海燕是优生,老师培养的重点对象,脾气自然要大一些。她又长得眉清目秀,算是班上才貌双全的佳人,心性和脾气就更大了,让人望而生畏。
金堂坐在教室的最后排,不单是因为他个子高,更主要的是因为他学习差。那时初中编坐位,优生的坐位都在前几排,差生的坐位都在后几排。
在学校,差生多是不受待见的,尤其是在异性眼里。学习好又长得漂亮的女生,心性就更高傲了。所以,海燕没跟金堂计较,让金堂充满感激,转而又让金堂过意不去。
吃过晚饭,学生们的活动相对自由些,不用像白天只能呆在教室里,还不准窜位。已近夏天,街边的古树上,能听见五月的青蝉嘶鸣了。
学校商店里很热闹,挤着许多学生,买橘汁汽水、老冰棒、绿豆雪糕,还有其他的小零食。店主是教导主任的老婆,人很胖,却很和善,学生喜欢去她的店里。
海燕和几个女伴进了店,她想吃雪糕,刚准备付钱有人插进来,叫道:“让我来。”说着抢着给了钱。
海燕转头一看,刷的脸就红了,是金堂。他刚才坐在小店里,海燕没注意到。海燕拒绝道:“不不不,我自己来……”
金堂把海燕付钱的手推了回去,“我请客,就不要客气了。早上的事,还真是对不起——”
“没什么,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。”
“想吃什么?随便拿。”
“那就不好意思了。”
海燕打开冰柜,选了一个甜筒。旁边,几个女伴看在眼里,知在心里,故意撩拨道:“金堂,你只请海燕,不请我们,真偏心!你是不是对海燕有意思呀?”
“不不不……都请,我都请。你们吃什么,自己拿。”
金堂手足无措,一脸慌乱。海燕低着头,一言不发。女孩们各自拿了一些冰饮,说了声“谢谢”打闹着走了。刚好花了金堂八块钱,那是他一周的生活费。
2
金堂家境贫寒,住在一个很高的山上,那里人烟稀少,只有五户人家。
他父母给不起他很高的生活费,小学是五块一周。初中时,要长身体,物价也贵了些,不得已涨到八块。这还要金堂带米带粮,才能凑合。乡村中学的孩子,在当时读书,大抵都如此。
穷人的孩子都早熟。金堂的学习不好,因而他只想混个初中,早点出身社会去挣钱。对于人生,他没有做过多的奢望。自卑的心理让他略显内向,且性格温柔。他绝对是一个温柔的男生,哪怕他个子很大。
金堂其实早早的就在小店等海燕,只想亲自赔罪。然而,几个女同学的玩笑,让他心底泛起从未有过的涟漪。
他发现海燕的确很好看,瘦削白净的脸有一种不可接近的高冷。然而当接近以后,会感受这张脸在不经意莞尔中的柔情……
“不,我那么差,她将来可是要成为大学生的……”金堂摇摇头,止住了心中的遐想。
金堂不愿想入非非,命运却有意作了安排。为了提高班级的整体成绩,班主任做出了“一帮一”的决定。
恰巧,学习委员海燕辅助的对象就是金堂。全班人都笑了,唯独班主任不明就里,诧异地问道:“你们笑什么?”
没人敢作声。金堂也忐忑不安,仿佛机密一旦泄露,自己会遭受灭顶之罪。早恋在学校如十恶不赦的罪过,比打架斗殴还要丢脸。学校管这方面比什么都严。很多人都只能偷偷摸摸地干,生怕被人知道了。
如果班主任知道金堂与海燕有恋爱的迹象,一定会像特务一样盯着他们。对于十四岁情窦初开的少年来说,这会让他们担惊受怕,坐立不安。
所幸,班主任对海燕极度信任,这个女孩有更高的追求,而金堂一向老实。她并不怀疑二人会做什么出格的事。
这样,在那个夏天,两人悄悄地恋爱了。
3
金堂弄来一辆自行车,每周接海燕上学放学。海燕的家在小城的对岸,父亲是渡口上的艄公。
这一路有几公里,沿着逶迤的河岸弯弯曲曲。两边栽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,还有霜皮滑溜的榆钱。
两人随着暖春的榆花,清秋的落叶,优游岁月。青涩的爱情恰似轻柔的阳光,洋溢在宁静的乡村公路上,伴着自行车微微作响。
“累吧?”海燕小声问着。
“不累。”
“前面是上坡,要不我下来吧?”
“没事,我有的是劲儿。”
金堂撑着身子,猛踩起来,他脸上洋溢着笑。海燕看不见,却想象得到。那是一张阳光单纯的脸,海燕喜欢这样的脸,所以她也暗自笑了。
踩过上坡,金堂坐了下来。自行车悠悠地走着,仿佛一路的房子、农田、工厂……都是妙不可言的风景。
“金堂,初中毕业了,你想干嘛呢?”
“我?还不清楚。想是学个手艺,养活自己。”
“你没想过出去打工?”
“没有……外面的世界不适合我吧。”
“打工只是青春饭,最好还是得回来。不如学个手艺,安居乐业。你的想法挺好的。”
“你呢?肯定是想读大学吧?”
“暂时是这样想的。我不愿像其他女孩子一样,早早下学,早早嫁人。只有读大学,才能改变这些。”
“你是一定会读大学的。读了大学以后,你又想干什么呢?”
“那谁知道呢。能不能上高中现在都还是未知数呢。不过,我反正是不想打工的,我喜欢过平静的日子。”
金堂很想说:“你将来考上大学后,一定会忘了我吧?”最终,他没忍心说出来。就算真有那么一天,他不会怪海燕,也不会怪任何人。
转眼,初中毕业了。海燕升到高中,金堂则下了学,拜了一个师父,学起了粉刷。可不管多苦多累,金堂每周都坚持接海燕上学放学。高中就在小城里,他也只在小城中做事。
现在,两人就要分开了,金堂心生惆怅。海燕要去遥远省城,那将是一个繁华世界。而他迄今到过最远的地方是市中心,且只去过一次。那是要比县城大得多的地方,车水马龙,人头攒动,仿佛迷宫一般。
金堂不由赞叹,只是他并不迷恋这种景象。就像的他说的那样:“外面的世界可能不适合我吧。”
大城市太吵,太挤,节奏太快,太不自由,也太不习惯。他本是去朋友家玩,正值做午饭时间,朋友的家人问:“你吃多少饭?”
“一碗吧。”他茫然地答道。到吃饭时,饭锅里当真只有他一碗饭。他不知道大城市的规矩,每餐定量,不吃剩饭。而不是像在家里做客,生怕饭少了,客人吃不饱。相比都市生活,他还是喜欢老家的味道。
这次出门的经历,金堂愈发对外面的世界淡然了。他愿意一辈子生活在故乡,过自己喜欢的生活。
然而,更多的人是想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,不愿意留在故乡。“故乡”成了丑陋的象征,“外面”则代表了美好的向往。
这是时代的主流。一批批青年前仆后继涌向外面,能不回来的就都不回来了。像金堂这样想法的人,很少很少。
市中心都那么大,何况省城呢?海燕有理想的翅膀,一旦飞进更广袤的天空,还会留恋原来的草窝子吗?如今都不再是小孩子了,过去的终究可能只是化成回忆了。
4
金堂说:“以后到了大学,有什么困难,跟我说一声就行了。我已经出师了,现在能拿大师傅的工钱了。”
海燕点点头:“我自己遇到事,自己会解决的。你挣钱辛苦,自己留着用,待自己好一点。”
海燕有一次去看金堂工作,只见他全身沾满了腻子粉,连脸上都是,几乎认不出他了。他打灰、抺墙,忙个不停。那样辛苦,一天也才二十块钱。海燕看了真是于心不忍,金堂却笑呵呵的。或许,这就是生活吧。
“我会好好待自己的,你不用担心。只是你一个人去那么远,我一想就挺难过的。”
“放心吧,没事的,我又不是小孩子。等我去了大学,你要记得经常跟我联系。”
金堂点点头,海燕看了他一眼,佯怪道:“信写长一点,别总像个狗舌头。”
金堂羞红了脸笑道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最怕写东西,要不我给你买个手机?”
“不了,那东西太贵了。再说还有漫游,不划算。”
雨后的晴夜,繁星闪烁,挂满隔岸的山峦之上。黑色的山峦曲线宛如海浪,星星如沙滩上美丽的贝壳。
“我在这里长大,从没离开过。这里没想到就要离开了,真感觉不太习惯。”海燕轻叹了一声,又问:“金堂,我们认识多久了?”
“八年了,小学五年级时我们就在一个班。到了初中,我们还是一个班。”
“时间真快,都八年了……金堂,我会回来的。”
“嗯,我等你回来。”
金堂说着,竟控制不住自己,猛地抓住了海燕的手,海燕没有拒绝。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,两人都很紧张,一言不发,只默默地走着,幽黄的街灯色彩温馨。
忽然有人叫道:“金堂?海燕?”两人吓了一跳,赶紧松开手,尴尬地回应对方:
“凌鹤,好久不见。你不是在外地读书吗?”
“都毕业了,现在无所事事呢。”
“你不是有分配吗?”
“分配个屁啊!中专现在没分配了,国家体制改革,我们这一届成炮灰了。咦?你俩怎么在一块?”
两人笑而不语。凌鹤在初中不是他们班上的,故而不清楚他们的故事。
凌鹤没有多问,稍作寒暄便离开了。两人没再牵手,只默默地笑。或许是因为尴尬,成许是因为幸福。反正,凌鹤出现的真是时候又真不是时候……
5
四年后。
海燕回来了,去了一个乡政府工作。这可乐了她的父母,他们家没有男孩,却出了个“女状元”。这对农村人来说,足够让他们骄傲一辈子了。
当初村里与海燕同龄的孩子有三十多个,可读大学的不过五六个,女大学生只有两个,另一个已经照惯例飞出去了,不会回来了。只有海燕回来了,又在政府工作,格外引人注目。
好事者们忙着给海燕张罗大事,介绍对象。她的父亲老艄公也很在乎这个事儿,盼望找个好女婿。其中最中意的,便是在县政府工作的李秘书。他是县委书记的秘书,一个表亲给介绍的。
老艄公两口子想促成这事儿。这事儿成了,好处不言而喻。可无论他们怎么劝诱,海燕就是不肯:“县委书记秘书怎么了?有什么了不起的?”
老艄公说:“以后他可能当县长呢。”
海燕不耐烦地说:“当县长又怎么了?我不喜欢。您看他年纪那么大,比我要大十二岁,要是真有能耐,怎么到现在还不结婚?”
老艄公皱着眉头说:“人家家底好,要求高呀。你不知道,他父母都是县里的退休干部,很有地位。你要是跟了他,那真是要什么有什么,一辈子也不愁。我们也可以跟着沾点福气……”
海燕当即顶了回去:“我现在有工作,吃穿不用愁,不需要别人养我。”
老艄公生气了:“可你现在去的柳木乡能跟县里比吗?那是县里最远最穷的乡,你去一趟要坐半天的班车,这都可以坐火车出省啦!”
“单凭你的努力,你什么时候才能升职?什么时候才会调回来?七年?八年?你十年都调不回来!儿呀,这个社会是靠关系啊!你要是和李秘书成了,不用一两年你就能调回来。你要少受多少罪啊!”
海燕按了按性子,语重心长地说:“爸,您说的道理我都懂。可感情的事,不能强求。我的性子您也知道,不喜欢就是不喜欢,喜欢就谁也拦不了。要是依您的话,我早留在省城,不回来了,那里更好呢。”
“你……”老艄公气不打一处来,涨红了喝道:“你心里是不是放不下天三村的那个穷小子?”
海燕不说话了。天三村是金堂的老家。大学以后,两人不再遮遮掩掩,老艄公也早看出了蹊跷。前段时间,金堂来过门了,这事儿就完全敞开了。
老艄公的脸皴成一团,非常不解地问道:“你说你跟一个农民过日子,有什么好的?真不知你怎么想的。”
海燕绯红着脸回答:“喜欢,我就是这么想的。”
“喜欢能当饭?喜欢能当前途?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丫头!别人都是哪里好哪里奔,你倒好,要自寻苦吃!你同学俞丽都嫁到台湾去了,那男的都跟我一个年纪她都愿意。人家图什么?不就图个好么?”
“爸爸,我也图好。但这个好,是我要觉得好,才是好。”
海燕的主见是很强的。老艄公知道女儿的脾气,一旦决定的事,一万头牛都拉不回来。
不过就这样他也不甘心,他不指望靠女儿攀权附贵,可让女儿下嫁给一个农民,实在是不情愿。不然,他培养一个女大学生还有什么意义?那真是要让村里人看笑话的。
6
又是一个周末,海燕在家休息。忽然大厅里变得喧闹,海燕走出房间一看,来了三位客人。有一个是她舅舅,另外两个全不认识。
老艄公两口子赶忙端茶倒水,与往不同的是,他们今天格外显得殷勤。海燕喊过舅舅,攀谈起来。
“舅舅,今天怎么有空过河来玩?”
“哦,今天在临岸农家饭庄有个饭局,顺便过来坐坐。”舅舅轻描淡写地说着,然后向海燕介绍道:“这是宗教局的李局。”
这时海燕才注意到有人在观察她。李局是个瘦小的老头,前额光亮,看上去很精明。他站起来满脸堆笑道:“你好。”
海燕回礼道:“您稀客。”
这时舅舅又介绍另一位中年人:“这是县政府的李秘书,李局的儿子。”
海燕恍然大悟,原来是冲她来的,事先就预谋好的,难怪父母的今天显得怪异呢!这么一想,她心里直接就抵触上了。
她没见过李秘书,现在才算打了照面。此人外观不差,很注意保养,但气色掩盖不了年龄。这倒是其次,关键是浑身散发着官场习气和养尊处优的优越感让海燕厌恶。
“你好。”李秘书伸出手,点点头,看似彬彬有礼,实则是他高人一等的显摆。
“你好。”海燕也显出矜持,倨冷,像官场的调调一样,保持距离,保持风度。
大家坐下来谈话。舅舅夸着李秘书,李秘书的父亲则询问起海燕的个人情况。
“你在哪里上大学的?”
“武大。”
“这是名校啊!了不起。我儿子也是在武汉读大学的,华中科技大学。”
“那也蛮厉害的。”
李局见海燕相貌谈吐不俗,文化又那么高,还有正式工作,心里非常欢喜。因此炫耀起自己的家世强大来。
“我儿子以前相过不少对象,可是没有一个满意的。有一次别人跟他说了三个对象。一个是华师毕业,正在读研,一个是湖大毕业,问到第三个,她竟吞吞吐吐说不出来,原来读的是一个三流的职院……”
李局的口气,言下之意是以他们家的地位,文凭低了可不行,宛如高晓松炫耀他们家多了不起一样。李秘书听了父亲的吹嘘,不经意流露出得意之色,仿佛他也真多不了起,多尊贵了。
如此俗不可耐让海燕感到深恶痛绝,若不是碍于情面,她早就起身走了。
老艄公两口子则是另一个态度,毕恭毕敬,满心欢喜。他们备了一桌丰盛的晚宴,席上,他们听未来的金龟婿夸夸其谈,天文地理,政治经济,简直是无所不知,无所不能。
李秘书看上了海燕,也竭力卖弄自己。海燕却不为所动,态度冷淡。她见不得男人们吹牛,纰漏百出还自以为是。
李秘书为了讨好海燕,问道:“海燕,你喜欢什么?”
海燕木然地答道:“没什么喜欢的,我这人没什么爱好。”
老艄公插嘴道:“她喜欢养兰花。”
李秘书来了兴趣:“哦?我也喜欢养兰花。兰花的品种有很多:大凤素,夏黄梅,明月素荷,丁小荷,宋梅,绿云……这些我都有呢。”
“我最喜欢荷塘月色,那花儿来得纯洁高贵,仿佛郭沫若的一句诗: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,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。真是令人爱死了……”
“这诗应该是徐志摩的吧?也许我记错了。”
海燕默默地说了一句,继续若无其事地吃饭。李秘书尴尬地咳了几声,又用手捋了捋又耷又瘪的头发,又问道:“你养的兰花有些什么珍贵品种?”
“我养得随便,没什么珍贵品种,都是寻常的春兰,韭莲。”
“哎呀,这些没什么档次。要不,我送你几盆好的?比如荷塘月色?还有大唐宫粉、翠衣仙子怎样?”
“谢了,不用了。我养兰花只是好玩,只图花好养。你说的这些品种太娇贵了,我养不来,毕竟我没有那么高的档次。我吃完了,你们慢用。”说着海燕放下碗筷,站起来就进了房间。
一桌人面面相觑。
7
金堂第一次过门时,心情特别紧张。当他看见老艄公那冷淡的表情时,不免有些失落。他知道,在世人眼里他是配不上海燕的,他自认也是。
海燕去大学时,他就打算让这段感情随岁月慢慢淡却,直到消失。然而,海燕对他用情始终如一,这让他再也找不到放弃的理由了。
因为这样,金堂才鼓起勇气去海燕家过门。两人坐在客厅里,气氛冷清。
“抽烟吗?”
“谢谢,不会。”
老艄公自己点上烟,望着门外问:“你们做粉刷的一天能挣多少钱?”
“现在一天能挣三十五,若自己包点活,会多一点。”
“一个月千把多块钱?那也还不错。”
老艄公讲着客套话,不过也并没有有意冷落金堂。他还是像待客人一样备酒备菜招待了金堂,和和气气的。这是寻常百姓拥有的质朴善良。
金堂见老艄公没有明里反对他与海燕交往,便长了信心,去海燕家就频繁了些。他虽不擅长言谈,但眼明手快,会帮老艄公两口子干活。
老艄公两口子对金堂并不反感,甚至有点喜欢。只是略觉惋惜:这么好的小伙子没生在一个好人家。
金堂刚看见了点希望,现实又让它开始幻灭。李秘书和海燕相亲的事情,金堂很快就知道了。不仅是他,他父母也听到了风声。
不知道这事儿是谁传出来的。海燕村子里的人的都知道老艄公的女儿和县政府的大官要结婚了。人们议论纷纷,交口称赞,说这是老艄公的祖坟冒了青烟,才有这等好事。
那几天,金堂的心情从未像那样沉重过,甚至出现焦虑。从前,他一直以为,如果海燕离开了他,他会坦然接受。
可这一天真出现了,他才知道自己是那样的害怕失去。他几次想问问海燕,最终,他放弃了,选择了等待。他并非不相信海燕的忠贞,而是太明白世俗力量的可怕了。
金堂的父母看着儿子愁眉不展,自然知道为什么。已是冬天,三人围坐在火垅边烤火,烧着栎树蔸。他家还留有半边土墙瓦房,主要是为了熏制腊肉,因此还有传统的火垅屋。
火堆前烤着红薯,金堂的父亲用火钳扒开柴灰,夹起一个红薯拍了拍,递给金堂。
“吃一个。”
金堂接过红薯剥掉皮吃起来。
“好吃不?”
“好吃,挺面的。”
父亲凝视着他,好久才回过头,一边拨着火一边说道:“听说老艄公的二丫头找对象了。”
金堂顿时一停,接着慢慢咀嚼,没有作声。
“听说还是个在县里当官的,他们村都在说这事。”
金堂还是不作声。父亲放下火钳,撑起腰来,意味深长地说:“这是老艄公的福分啊,换作我也答应了。”
“他的二丫头是个好姑娘,我和你妈非常喜欢,可我们没有那个福分。儿子,我知道你们的感情,但你也要认清现实。这不怪人家,怪我们,是我们没能力。”
金堂说话了:“爸,我不怪你们,真的。”
父亲点点头,火焰将那张黝黑的脸映得艳红,连胡子和皱纹都像燃烧的炭。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也不小了,这么耗着也不是事啊。”
父亲说着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,母亲会意,试探性问道:“金堂,隔壁王叔上次跟我说,他有个侄女在外面做裁缝,年纪也刚好,想问你有没有那个意思?”
金堂又不作声了。
母亲叹道:“我知道你的心不在这儿。可金堂呀,老话说得好,龙配龙,凤配凤,老鼠生来配打洞。你和海燕是有真感情,可这婚姻讲究门当户对。”
“我觉得,王叔的侄女更适合我们这个家。也许开头几年你还放不下,等你有了孩子,这事儿你也就慢慢忘了。人啊,都是这么过来的。”
金堂沉默好久,才缓缓说道:“妈,我想好了。我想等到海燕结婚,再谈我的事,可以吗?”
8
海燕算是跟家里对抗上了。她坚决不同意李秘书这门亲事,为此还与老艄公红了脸,大吵了好几架。
而李秘书迷恋上了海燕,缠着她,天天给她打电话,还经常往跑她家里跑,给她父母带礼物。海燕不胜其扰,周末干脆不回家,这家伙就找到单位上来了。
起初,海燕对李秘书还算客气。一来这是舅舅介绍的,二来,两人都在同一个系统里工作,这其中的利害,海燕不得不顾及。在乡政府的招待室里,两人进行了谈话。
“李秘书,像你这么优秀,应该找一个优秀的人为对象,可我太普通了,与你不般配。”
“不,我不这么认为。你看,我是华科毕业,你是武大毕业,多么般配。你在政府工作,我也是,不正是一对吗?”
“可我是农村的,你是干部子弟,两人的世界都不同,将来怎么生活?”
“这个没关系啊,我们要是在一起了,我们会住城里,我还会给你父母买一套房子搬进城里。”
“可我不稀罕!”
僵持中,海燕的脾气上来了,她不再顾情面和利害,也不想那么多了,向李秘书摊了牌:“我有男朋友了,而且在一起很多年了。”
她高校毕业,放着金龟婿不要,非嫁初中文凭的粉刷匠。
海燕说起了她和金堂的恋情。“……所以,李秘书,很抱歉,我不能接受你的情意。”
李秘书听了一脸不屑地说道:“原来就一个农民。”他站起整了整那件七匹狼的皮夹克衣领,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下,回头说道:“这点事儿还难不倒我。”
金堂正在干活,忽然被告知有人找他。他只好下了楼,街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,一张长脸,上平下窄,从穿着上可以看出他有些身份。
“你就是金堂?”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,露出轻蔑的神气。金堂大窘,他戴着安全帽,穿着破旧的袄子,沾满灰垢,连手都没洗一下。早知道这样,他该换洗一下再出来的。
“我姓李,在县里工作,你可以叫我李秘书。”李秘书自报了家门,掏出一支大重九,只给自己点上,显得十分傲慢。他问道:
“今天有空吗?有点事想和你聊聊。”
“六点以后我下班。”
“那好,我在海王星等你。”
下班后,金堂换上了西装,那是海燕陪他去买的华伦天奴。海燕说他穿这套藏青色西装,搭配浅灰色针织坎肩很好看。当时他还嫌太贵了,买下来后一直没舍得穿。现在,是该穿上它的时候了。
9
李秘书再次见到金堂时,不免吃了一惊。眼前这个优雅的绅士和先前那个乱蓬蓬的农民工完全判若两人。两人选择了一个临靠河岸的卡间坐下,落地窗外是阴郁的暮色,笼罩着寒冷的河面。
李秘书也不遮遮掩掩了,开门见山,说了他和海燕的关系,在他第一次看见海燕的照片时,就视为了自己的意中人。
“以我的身份,身边从来就不差女人,可让我看上眼的没有几个。只有海燕与众不同,令我怦然心动。以我的身份,完全有资格娶她。然而她喜欢的是你——你懂我的意思吧。抽烟吗?”
“谢谢!不会。你想让我自动退出?”
李秘书没有回应,一手夹着烟,一手端起茶杯深吸了一口,发出“滋滋滋”的长音,问道:
“你们老板是吴克永吧?我们很熟。不过他不算什么大老板,有一些老板比他大多了,和我都是兄弟。”
“只要你肯为我作那么一点点牺牲,忍痛割爱,这些人我可以介绍给你,像江天一色、都市经典这些大项目的活儿都可以给你干,比你现在给人打工要强千百倍。有我的照顾,也没人敢为难你——我这样,也算公平了吧?”
金堂听出了李秘书话里有两层含义:他若退出,李秘书会给他事业上帮助,这本是他渴望的。他若不退出,那么他将在社会上没有立足之地。
一时间,金堂的心理上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,可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,从容地说道:
“谢谢你的好意,但我不可能接受。海燕选择谁,是她的权利,与你我无关。无论她选择谁,我都会支持她,并为她祝福。可是,在她作出选择之前,我不会改变对她的心意,绝不动摇。”
“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?”
“我当然有考虑,但像你说的那种,我宁可不要。”
“有志气!可你像现在这样,又能给海燕什么呢?你能给她来幸福吗?”
“我承认自己能力有限,可我会全心全意对她,我会竭尽全力让她过上好日子。我曾经想过退缩,可我再也不会了。”
“因为,她一直在我这儿。”说着金堂拍了拍心口,站了起来,并掏出两张压在茶杯下面。“时间不早了,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。这顿茶,我请。”
没几天,金堂就被老板辞退了,还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来找他,警告他最好识相点。金堂知道自己在城区呆不下去了,自己辛苦经营这么多年,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,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人给毁了。
对此,他一点也不后悔。在朋友的介绍下,他去了乡下。为了不让海燕担心,他没有告诉海燕这些。
海燕不知道金堂和李秘书的瓜葛,她以为金堂去乡下做活,只是换工作场子。
然而李秘书的纠缠让她头疼,她越是冷漠李秘书就越是兴奋,非要得到她不可。这似乎是男人的共性: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想要。像金堂这样始终如一的,真是难能可贵。
李秘书又来到乡镇府,海燕正在宿舍休息。他带着鲜花和敲门进来了,一进屋便向海燕疯狂地求爱。他单膝跪地,送上鲜花,大声说道:
“海燕,嫁给我吧!我是真爱你。”
海燕生气地叫道:“起来!我跟你说了多少次,我俩是不可能的。我已经有男朋友了。”
李秘书边说边站起来:“我知道,你心里放不下那个金堂。可更爱你的人是我,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。那个小粉刷匠有什么好的?我哪点比不上他了?”
海燕扭过身子,根本不理李秘书。李秘书一见此时周围没人,静悄悄的,不禁起了邪念,悄悄凑近身子,说道:“你说我哪里对你不好了?你要这样对我?你就从了我罢。”
说着说着,李秘书把鲜花放在一边,用手搭在了海燕的肩上,海燕猛地甩开,跳到一边,厉声叫道:“滚出去!不然我报警了!”
“海燕,这是何苦呢?”
“滚!不要逼我把事闹大了,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,你可是要当领导的。出去,快给滚我出去,再不出去我喊人了!”
李秘书没想到海燕这么刚烈。他可不想为一些小事毁了自己的仕途。再说,女人他有的是,何必呢?他将利害仔细斟酌了一番,悻悻地转过身去。
海燕喝道:“把你的东西给我带走。”
李秘书回头又拿起鲜花,走了出去,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10
海燕和李秘书吹了,已成为不争的事实。村里人一阵惋惜,认为海燕不该得罪了李秘书,这会影响她的前途。老艄公已无可奈何,只能一声叹息。
温暖的阳光洒满冬天,小城的景象是那样祥和。金堂和海燕坐在广场的台阶上,望着款款的河流,如一面碧色的镜子。海燕说道:“我最近相亲了,你知道吗?”
金堂点点头。
“你就不紧张?”
“紧张,从未这么紧张过。”
“我看你就没把我当回事,都不过问一下,你就不怕我真跟别人去了?”
“你不会的,你要丢下我,早丢下我了。”
说完,金堂将海燕拥在了怀里。
金堂正式到海燕家提亲了,那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。老艄公两口子不好再说什么,只是问海燕的意愿,海燕羞怯地点点头,脸红得像熟透的水蜜桃。老艄公抽了半支烟,忽然对金堂说:“跟我下河去,我教你驾船。”
到了渡口,一簇竹子长在岸边,垂映水面。那是一艘敞篷木船,正随波轻轻摇曳。河面很平,也很宽,船行水面,悠闲缓慢,让人想起一声长笛。往来的客人不多,载了几趟客以后,船又停在了渡口。
两人坐在河上的小亭子里,这是用来候船的。老艄公继续烧着烟,岁月让他那抹小胡子渐渐发白,一双小眼睛正凝望河面,他缓缓说道:
“我从小就跟着我爹摆渡,在这河上来来回回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也不知渡了多少人。却不曾发现,我渡尽众生,却渡不了自己。”
金堂说道:“伯父,我知道让海燕嫁给我是委屈了,也让您难过了,对不起……”
“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,其实我没想过自己高攀谁,我只想海燕幸福。从小我就宠着她,她也挺争气,没指靠我们,自己创造了一片天地。因为这种改变,我不免多了一些私心,你能理解吧?”
“嗯,非常理解。”
“我当年娶你伯母时也很穷,分家时只有半边土墙屋。她的父母也反对她嫁给我,可她还是跟了我……这人啊,说到底还是讲感情的。你对海燕的真心,我看得见。”
“我已经想通了,只要海燕觉得幸福,她愿意怎样就怎样。别人怎么看,那是别人的事,我不在乎了。我终于渡了自己,任务完成了。如今我老了,再也摆不了渡啦,以后,我把这些就交给你了。”
“伯父……”
“还叫伯父呢?”
“爸!”
“诶。走,饭要熟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
老艄公家里没有男孩,金堂却有个弟弟。后来金堂便做了上门女婿,与海燕有一个儿子,如今都上九年级了,两人依旧恩爱如初。古老的渡口已经没人摆渡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大桥,河的对岸也由村庄变成了城镇。
他们还住在原先的地方,不过红砖房换成了欧式别墅,门口有花园,还有小车。金堂明显发了福,那张娃娃脸变圆了,大概是因为他当了老板。
海燕则添了些皱纹,显得更加持重,她现在是一个镇的镇长。世界已经转变,不再是世纪初的模样儿了,小城都变成了大城。
唯一没怎么变的,是眼前静静流淌的河水,还是像当初那样深长……原标题:《静水流深》;作者:何嵩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