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读怀念酒房小学丨马菊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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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：曲靖日报-掌上曲靖

听说从前工作的小学停办了，我不禁有些许怅惘。

年，从宣威师范毕业后，我被分配到了会泽县矿山镇酒房小学工作。我虽然出生在农村，却长于城市，我的家乡新街乡，是一个山娟秀水灵动的槽子，这里的山实在太挺拔了，泥泞的公路先是盘旋而上，继而曲折向下，伴随着货车的剧烈颠簸，就业的喜悦逐渐消散，失落的情绪迅速弥漫开来。

等到了酒房小学，我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。整个学校都犹如加了怀旧滤镜：大门锈迹斑驳，花坛破败不堪，操场尘土飞扬……走进宿舍，更是绝望：都二十世纪了，墙，居然是土夯的，硕大的老鼠洞，咧着嘴冲着我狰狞地笑着。我该怎么办？逃离的冲动袭上心头，租来的货车已然走远，我连车都找不到。我已记不得是怎样捱过那漫漫白昼的，只记得一整夜，老鼠都在楼板上追逐打闹。

都说既来之，则安之。在纠结了几天后，我还是选择留下来。

或许，年轻的心就是那么赤诚而浪漫。我很快发现了自己的不可替代，这里的孩子真的太需要老师了。酒房小学是一所村完小，从学前班到六年级共设有七个年级，每个年级一个班，却只有九个教师——三个民转公的老教师和包括我在内的六个中师生。我上一年级，需要独立承担所有学科的教学。我承认，看到学生结构的刹那，我是崩溃的。这是怎样的一个班级啊：11个单小撤并过来的学生，竟有读了三四个一年级的；5个留级下来的学生考个及格分都是奇迹；2个未读过学前班的学生，一脸懵懂；16个学前班毕业的学生，有人甚至数不清十个手指。年龄最大的11岁，最小的5岁。更特殊的是，其中一个女生身患怪病，仅在脸上星星点点地露出小块正常皮肤。报名时，她妈妈一再嘱咐我：“老师，你千万不要害怕。”就在这样的情况下，我的指尖开始在粗糙的黑板上书写自己的职业故事。

由于一些学生离校太远，所以我们早上10点上课，中午不休息，直至下午5点学生方才放学回家。一整天的课上下来，嗓子灼痛难忍。好在年轻，高强度的教学工作并未让我觉得倦怠。只是，整个学校只有一台电视，还随时接收不到信号，让我觉得格外无聊。但很快，我就找到了自娱自乐的方法。

酒房小学坐落在半山腰，背倚松林，面临山涧，村庄环绕，鸡犬相闻，山路虽宽，却少有车来，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境。饭后，迎着金色的夕阳，沿着校后的小径，徜徉至月华初泻，实在是心旷神怡。我向来爱花，尤其喜爱这些纤巧清丽的野花。总觉着人活一世当如花开一季，哪怕所处非地，也要尽情绽放。踏月归来，手中便多了一束野花。斯是陋室，有花则馨。简单的日子，因为花香的氤氲，竟清雅起来。苏轼说：“此心安处是吾乡。”的确，心安了，目之所及，皆是风景。

一天清晨，我正在做早饭，门口突然有人大喊“报告”。我出门一看，只见一个小女生，手里拿着一束野花，笑嘻嘻地说：“老师，给你！”我接过来一瞧，花蕊里还晃动着晶莹的晨露，煞是好看。还没等我说声谢谢，她已经跑了。从这天开始，我的早晨似乎变成了“早市”。那些踏着星光而来的孩子们，顺手采下一枝枝野花，争先恐后地送到我门前。除了那些我叫不出名的花儿，竟还有大把大把的洋芋花，唉，也不知是哪家的洋芋地因我而受荼毒。更令我哭笑不得的是，来年春天，一个小男生竟然豪气地扛了一大枝杜鹃花来。也许是一路打闹嬉戏的缘故，有时他们送来的花枝上，除了几丝颤巍巍的花蕊，连一片花瓣都找不到……等他们走后，我的那张小茶几上，已摆满了花，连个放碗的地儿都没了。上课时，我只好反复交代，让他们不要再送花来了。可第二天，屋外又是一张张半掩在繁花嫩叶中的笑脸……我只得照单全收，再等着暮色降临，悄悄地抱去扔了。自此，就算是去散步，我也再不敢招惹那些花儿了。

如果说，清苦的生活无法磨灭少女的诗意情怀；那上课，就能使我瞬间变脸为怒目金刚。很难想象，那些怀抱鲜花的小天使，一上起课来，一个个闹腾得如混世魔王。

他们的课桌与其说是张桌子，不如说是条加高加宽的长凳。上课时，孩子们坐成几大排，不是你拐了我，就是我踩了你，往往是我才讲了几句话，就有人站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告状。更要命的是，青瓦铺就的屋顶，只要一刮风下雨，泥沙枯草雨水就簌簌地往下落，教室里此起彼伏全是喊老师的声音。在反复安抚无效的情况下，我只能采用最野蛮而又最有效的方法，先拿起竹棍，拼尽全力敲在讲桌上，再扯着嗓子，声嘶力竭地大喊：“安静，安静！”这样的场景，在他们一、二年级的时候，反复上演。听说，他们回家后，就委屈巴巴地对父母说，老师实在太凶了！我也想做个温柔的老师啊，可也得孩子们赏脸呐。

如果说管理课堂纪律靠的是一个“狠”字，那批改作业全赖一个“忍”字。就算是在那个年代，我也很难想象，读了三个一年级的同学，竟然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还不会算。还有一个同学，能完整清晰地背诵白居易的《草》，却一个字儿都写不对。因为条件限制，大多数学生几乎不洗澡，身上常年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味道，我还是耐着性子手把手地教他们写字。放学后，也慢慢没了拈花惹草的闲情逸致，教室里还有几个等着辅导的娃儿呢。怎奈，一部分同学的进步实在太慢，在一年级春季学期期末的学业水平考试中，这个班果然位居全镇倒数。从未在考试中栽过跟头的我，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惨败。听说，考倒数的老师有可能被调出所在学校。或许是因为年轻好胜，或许是因为不甘失败，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，我打电话给当时的教办领导，力争要留在酒房小学。当时接电话的领导半开玩笑地暗示：“条件更好的学校也不去吗？”我没有考虑那么多，满心想着要一雪前耻，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。就这样，我在酒房小学一呆就是五年。

幸运的是，家长们非常支持我的教学工作。就算被我用小竹棍训诫了，学生回家也绝口不提，因为一旦家长知道他们违纪，可能揍得更凶。有一次，一个男生连续多日逃课，那时手机还不普及，我只好去家访。说明来意后，学生的父亲勃然大怒，立马冲到厨房拿来一把菜刀，嘴里还骂着：“你都留级了，还这么不争气，老子把你腿砍了。”学生母亲见状，一把抱住他，抱歉地说：“老师，他脾气就这样，你别怕。”小男生也极机灵，一边哭喊着：“爸爸，我再也不敢了”，一边麻溜地爬上楼躲避。在我们的极力劝说下，该生父亲的怒气才渐渐消了。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，这些家长大多文化不高，他们不知道该怎样科学地教育孩子，却发自内心地愿意配合老师的教学工作，尽管方式粗暴，但心意真诚。他们的信任，让艰难的教学工作变得很有意义。

除此而外，家长也非常关心我们这些外地教师的生活。酒房距离镇政府有七公里的山路，既无营运车，又无集市。周六出行，要么步行，要么搭乘男同事的摩托车，所以每次买菜，必须购足一周的量。一般熬到周五，就没什么可吃的了。家长们见了，心疼得不行，生怕我饿着肚子上课，时不时地就送点东西过来。我如果拒绝，他们扔下就跑。随着孩子们的成绩稳步提高，行为习惯日渐改变，他们越送越勤，越送越多，鸡蛋、洋芋、白菜、小瓜、茄子、辣椒、四季豆、酸萝卜……靠着家长们的友情支援，我的菜谱越来越丰盛，清苦的日子竟也过得有滋有味。

投之以木桃，报之以琼瑶。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，即使偶有物质上的帮扶，也不过是滴水之力，他们却以最质朴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支持与感激。原来，所有倾心的付出与陪伴，都会收获诚挚的回报与守护。那些多姿多彩的花儿、那些清香甘甜的蔬果都化作了满天繁星，在清贫寂寞的岁月中，以微弱而清晰的光芒坚定着我前行的步伐。

年，得益于著名企业家张迦茚先生的捐助，在红砖青瓦的旧址上，酒房小学两栋新楼拔地而起。在新楼前的草坪里，我们陆陆续续种下了洒金柏、冬青、蔷薇、紫薇、红梅、腊梅、含笑等植物。这所掩映在青松绿杨间的小学终于搭上了时代列车，焕然一新。伴随着校舍的新生，在全校师生的共同努力下，各年级的成绩也在全镇名列前茅。曾经长期徘徊于末位的酒房小学终于迎来了高光时刻。

年，没有一句正式的告别，带着对孩子们的不舍与牵挂，我离开了这里。曾经承诺要陪他们走到最后，可我还是食言了。他们见证了我的蜕变，而我却错过了他们的成长。在我离开的第14年，这所曾在村子里繁盛一时的学校，已是人去楼空，只有我们当年亲手栽下的花儿依旧次第绽放，落寞地等待着归人回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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