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47个故事银魂珠

2022/9/28 来源:不详

珠光翠色好容颜,

一入帝都心高悬。

正是初夏,柳叶儿已长到小指宽,姑娘们出门都打起花伞,整个中洲大陆一片繁花似锦,满眼都是翠绿鲜艳。

帝都郢城更是热闹非凡,一条喜庆队伍穿城而过,锣鼓仪仗浩浩荡荡绕了两条街,其中穿红戴绿的女子数十对,头顶着浅碧色的鱼形器具,一步步走得稳妥婀娜。街旁一溜商铺茶馆的二楼挤挤挨挨满是探头探脑的小老百姓,那鱼口里间或露出的珠宝华光险些晃花他们的眼。

“饶是富饶的中洲,嫁女儿也不会有如此排场吧。”

“传说这沧澜国是个海底世界,这些个珍珠宝贝或许都泛滥得不足为奇呢。”

“哎,别吵别吵,轿子来了!”

熙攘人群霎时安静下来,目光如牵线直直被那顶缀满香花的八抬轿子扯住,轿子四围只挂了不疏不密的彩珠帘子,颗颗圆润,粒粒相似,想来那一串珠子已是价值连城,而内里的人影影绰绰的半面容颜却是惊艳了一城百姓。

人群里一阵阵赞叹,甚至压过悠扬的箫鼓声。轿中人似浅浅含笑,忽而转身撩开珠帘,红袖轻扬,顿时一片灿灿碎光洒向了人群。

“珍珠,是珍珠!”第一个弯腰俯拾的人欢喜地喊道,于是长街一侧起了小小骚乱。

沧澜国的漓嫣公主,果然是出手大方。抢到珍珠的人远远地拜谢开来。场面蔚为壮观,像丰年足岁里百姓拜谢天地与浩荡皇恩一般。

紧贴轿身后侧而行的只有一单骑,马背上的人着一身赤金甲,头盔将面貌遮得严实,他倒是像个害羞的女儿家。唯一暴露在外的目光一路懒散,却在轿里人撒珍珠时也伸手自空中捞了一颗,放在口中,吃糖一样咬含半天。

“即沫大人,还有几时才到?”漓嫣未转头,目视着前方轻声问。

身后的盔甲男子听得仔细,一把声音年轻中透着些许浑厚,外带几分的慵懒拖沓,像被黏滞住般漫不经心:“还有一个时辰吧。不过,要是后悔,现在还来得及。”

漓嫣依旧微笑,对着街两侧的百姓若有若无地点头致意,那点头的尺度拿捏得刚刚好,亲切而不失尊贵。只是谁也不曾听见,她心里那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
前路漫漫,一个时辰之后便是又一番世界,可以想见的筹谋算计,可以想见的不受恩宠,还有那可以想见的身为异乡人的伶仃孤寂……该怎样一桩桩应对怎样一步步走下去,而她即将面对的夫君——那个恒帝朱河洛,又会是怎样的男子?

红湖水映昔年景,

取香妃子笑伶仃。

取香宫中,贤妃正坐立不安地翘首望着窗外,一盏茶凉得透了也未念起去啜一口。这一个时辰真是漫长,从恒帝出门那刻起她的心就莫名悬着空。她未曾想他会亲自出了午门去迎接,料是整个后宫的人都不会想到的吧。

除了那个珠妃,他何曾对哪个女子这样殷勤?

这五年来后宫和睦平静得前所未有,只因那帝王对谁都不会多看一眼,一样的冷落,一样的不理不睬,又哪里会招来妒忌陷害。妃嫔们大约都忌惮他的性子,少有人敢耍把戏去争得他半分的注意,也都知道他的心里眼里满载的,始终都只有一个人。

那人在五年前用西北秘术操纵他如操纵一只扯线木偶,却并非觊觎这广阔江山,只是让他写下一封休书,于大雪之夜携休书策马而去。

若她还在这宫中,或许他会日久生厌,若她已香消玉殒,或许他能渐渐遗忘。偏偏,她还活着,且是一举一动都可传达至他耳里那样招摇地活着。

从前的珠妃,如今的泽国女帝,是这后宫每个女子的梦魇。她不争,却赢得了所有。

一阵香风自窗口送来,那甜腻的香是乌泽花的独特气息,与取香宫隔着一条回廊的对面便是这宫中占地最广的红湖,湖里种满这种怪异的植物,无根无叶,一柄长直中通的茎顶着硕大的红花摇摇曳曳,往往整个宫中都是它所弥漫的香。

那是泽国的国花,发于浊腐淤泥,却艳丽无比。

红湖中央搭建着一座紫竹的三层阁楼,只是,自它建成后几乎无人去过那里。这池这花这阁楼,便是恒帝在泽国做质子时所处环境的微缩,只是独独少了那人。他是借此凭吊,还是虚待着某个人的归来?

“咦,宝贤姐姐,你没跟皇兄一道去吗?”随花香一起送来的还有凡茵公主的调皮声调。不过十五六的丫头,微微有些丰腴,却有着和身形不相称的矫捷轻盈,无论走到何处脚步都是弹弹跳跳,明眸皓齿字字清脆,“我以为他只是不带我去呢,原来连姐姐都不带。”

贤妃脸色暗了暗,自珠妃弃恒帝而去,皇后的位置一直空着,她作为辅相之女受恒帝之托掌管着后宫大小事务,这是恒帝给她的权力,也不仅仅是权力。那是待所有人都淡漠的境况下独有的一丝丝爱戴与信任。

她心里,早已将自己与其他妃嫔区别开来,无皇后之名却行皇后之实,那么今天这样的场面,他是应带着她一同去的……

“宝贤姐姐,听说那漓嫣公主一路出尽风光,不像中原女儿家娇贵自己的样貌生怕庶人看了去,而是大大方方只挂了几道珠帘,还撒了一路的珍珠呢。”凡茵消息倒是快,也不见贤妃的脸色只管扯着她的袖子兴致勃勃说个不停,“都说沧澜国最是神秘,坐落在沧澜海底,中原几乎无人去过,领域广袤不啻于中洲大陆,景色更是梦幻般绮丽。还有还有,据说他们的祖先都是鱼人,是没有双腿双脚的,等这个新皇嫂来了,一定要问个仔细。”

贤妃略略扶了扶额头,将脸侧向窗外,这丫头总是唧唧喳喳没个眼力见儿,吵得她的偏头痛又犯了。但也不能怪她,长在这样的帝王之家从不须看谁脸色过活,她又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,哪里知道察言观色。

不过凡茵的话倒是提醒了她。先帝勇武好战,他在世时攻城掠地,将具有威胁的小国一一吞并,最终统一了中洲大陆,也平息了连年的边境纷争。先帝驾崩后,中洲局势空前安定,东抵沧澜海西踏天阙山,北达雪国南至夏岛,百姓安居,好一派祥和。

就是这样的盛世里素不与大陆往来的沧澜国竟忽然示意交好,甚至将漓嫣公主嫁了过来。要知道,自史书记载有沧澜一国以来,这是第一个嫁到陆地上的公主。传说里他们仍保持着鱼人之身,无腿无脚,在陆地上行动极其不便,更会因为缺水而皮肤干裂。

……若真如此,这个漓嫣,倒是没什么可以担忧了。

想到此,贤妃淡淡舒了口气,却见凡茵不知何时已换上身侍女衣服从她的百翠屏风后蹦出来,“宝贤姐姐,难得你能耐住性子坐着品茶,我可是等不及了。”说罢一溜烟跑得不见。

看不尽的青春快活,那般自在的跳跃脚步。不为别的,只是她还未遇见一个牵魂盗魄的人,还不明白那些可以抹杀所有朝气的愁绪。贤妃执起碗,仕女要上前去换,她却将凉茶一饮而尽,索性凉得透心。

帝王自有伤情事,

恨不相逢未娶时。

午门之外,珠帘摇曳间那女子淡粉鹅腮,朱唇轻弯,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那一双含水明眸,不十分大却极亮,像深海里最炫目的一对明珠,像凝结了这世上所有的朝露光华,让那串串彩珠帘都瞬间失色。那双眼在看到迎面而来的大队人马时更加亮了亮,实在是意外,他竟亲自来迎接自己。

关于恒帝,她多少也有所耳闻。说得最多的是他的阴枭冷漠,忍辱筹谋,以及他与那泽国女帝的一段情事。

——据说在珠妃回到泽国后他便在边境上建了一道蜿蜒数百里的城墙,似乎要说永不相见,实则却是永不侵犯的承诺。泽国本在先帝的征伐下成为朱氏王朝的附属国,俯首称臣年年供奉,却在一个女子不失一兵一卒的算计下赢回自主。

即便再阴冷的人,情之所至也便有了软肋。

转念间漓嫣已先下了轿,侧边忽而蹦过来个小仕女伸手要去搀扶。

“呀,竟是有腿有脚的呢。”小婢子没大没小地惊呼一声,微圆小脸上全是好奇,刚欲凑近了,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格挡到一边,她抬眼便看到一张被盔甲遮得严实的脸。

五年了,恒帝不曾在任何嫔妃的寝宫里留宿过一次,她有昨夜的幸运,不能不被妒忌。而且,那是潜藏休眠了五年的妒忌之火,只怕燃起来,这后宫千娇百媚的弱女子会变作支支毒箭,而她,便是众矢之的。

就像方才那一把无名之火和那突兀的一泼,都无疑是给她的下马威。

然而还是得体地婉谢道:“怕是漓嫣没有这福气同姐姐一道去了,沧澜国地处深海,那里的海水是凉的,国人也都适应了那温度,只怕温泉水会让漓嫣受不住,露出原形吓坏了姐姐和凡茵。”

“哦?什么原形?”贤妃紧紧盯着她的眼睛,似乎终于听到她最有兴致的话题,漓嫣便笑了,“姐姐,骗你的。中洲一直有鱼人的传说,说是沸水浇身便会露出鱼尾,姐姐怎么当真呢?若是真的,方才那一桶热水浇过来,怕是漓嫣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。”

是的,方才那一桶泼到身上的水是烫的,可她的手脚此时依旧冰凉。

料是贤妃,也没料到,这个表面谦柔的女子也会明枪暗箭露出锋芒。她想,这后宫终于也要和历朝历代的斗争慢慢趋同了。

一旁的凡茵例外地不曾吱声,却在心里暗暗回道:“沧澜海底,真的是有鱼人的……”

客乡岁月悠然过,

只将寂寞付即沫。

恍然间,竟是两个月过去。

其实,这郢都宫中的日子也并非想象中那样死闷,有凡茵那唧唧喳喳的声音和恒帝似真似假的关爱,时间竟过得意想不到的快。而过得快的时光,往往是快乐的。

其间小事发生些许,例如掌管后宫的贤妃仍是尽职查出,九溪烟阁那火是香炉燃着了纱帘所致,那天掌夜的仕女和泼水的太监都被赶出了宫,回乡务农。漓嫣只是不闻不问,她在沧澜国的王宫里长大,女人们的战争已经再熟悉不过,这样贼喊捉贼的把戏她又怎么会看不明白。

她知道贤妃只是怕,经营了五年的“与众不同”在她来的第一天便失了色,她怕接下来会失去更多。而人在惧怕时任何反击都是情理之中。

自然还有些不知趣的妃子,施些阴谋手段,或说漓嫣是沧澜国的奸细刺客,或说她是深海妖怪前来祸害天子,恒帝却充耳不闻,一张冷峻的脸在她面前总有笑意,有时她真忍不住,想扑上去揭一揭,看那是否是张面具。

他似乎对她真的宠爱有加,携同出游或是品歌赏舞,总是独独带着她,亦常在九溪烟阁留宿,却只是坐在案前批阅到清晨。偶尔她会被压抑的咳声叫醒,透过紫色纱帘,便看到一个瘦削清冷的背影,抖着肩,为了忍住那一连串的咳,将奏折都捏成了团。

这个帝王,他竟活得同样辛苦。

漓嫣起身替他倒了杯茶,静静坐在一旁,他的目光便慢慢聚拢到她那一双眼睛上,有迷失的表情,手伸过去,想要触碰,却在她的脸颊旁立即收了回去。

“太晚了,你先睡。”那个面色苍白的人,轻轻叹了口气,似有惋惜。

而她,只是温顺地回了床上,面朝着他的背影,微微合着眼,心里波澜四起。为什么,在他细长如竹的指探过来时,她竟会有一丝丝渴望……

而这两个月中也发生些不容小觑的事,例如凡茵公主死皮赖脸地缠上了送亲而来的即沫大人,可人家是护送将军又非陪嫁的丫鬟,早晚是要走的,于是她便整天央着恒帝修书送往沧澜国,想要皇兄赐婚。

恒帝说:“等他说出‘愿意’两个字,皇兄就成全你。强人所难的姻缘是不会让你快乐的,而皇兄,希望你永远快乐。”

她听不出恒帝低沉的语气里埋有心痛,只颠颠地骚扰得更加殷勤,弄得即沫想方设法失踪。

已是盛夏,夜里繁星遍洒,静谧里藏着常人不可闻的乐曲,悠悠扬扬声声入耳。

漓嫣步到御花园的假山后时,山顶上便跳下个人影,将鱼箫塞进怀里紧张兮兮地问道:“那丫头不会跟着你来吧?”

漓嫣笑:“你说凡茵啊,那个贪睡的丫头,现在早该就寝了。”

即沫似乎终于松了口气,一下子躺倒在草地上,懒散散道:“被她缠得头大,中洲的姑娘还真是主动。”

漓嫣无奈摇摇头,问道:“你叫我来,是否有什么消息?”

“嗯,灵鸥传来消息,恒帝已暗暗下令,将炼金沸水改了流向,甚至连海上的渔船都撤了许多。”他衔了根草,也看不出有高兴的情绪,“看来,你这一趟终于算没白走。”

漓嫣点点头,虽然她能时常陪在恒帝左右,能看到他案头的奏折,可这些消息她却只能从故国信使那里偷偷获得。恒帝的举动,总是悄无声息无从探听,不论是进是退。

但,也都无碍了,只要知道这一次私自出走又私自出卖了自己终身的牺牲,终究还是达到她想要的目的,也便够了。

战争固然是有胜的希望,甚至可以发沧澜海水作为暴风海啸以威胁中洲,但双方又会有多少无辜性命枉送。于是,她替父王做了决定,先退一步,献出一个公主以示诚意,求得化解争端。而本来,沧澜海与中洲大陆便是互不相犯的两个世界。从此,也便这样佯装交好下去吧。

“灵鸥还说,你父王看了你留下的书信,气得胡子都掉了一大把。”即沫还幸灾乐祸地笑。

“即沫,既然诸事安定,你也该回去了。送嫁来的仕女侍卫们都回去了,你再不走,就显得奇怪了。”漓嫣俯视着草地上那个抱着头忽而有些心不在焉的男子,低声道,“这一次,我又欠了你。”

当时,她本是打算带着几个鱼人小丫头自己走的,却在溜出深海冰关时遇见了他,倚在巨大的玄冰门上啧啧摇头:“看你这几日的样子,就知道你要搞出什么状况。”

一个是最受宠爱的鱼人公主,一个是镇海将军白摄的小公子。他们自小一起长大,这百余年来的时光里,他对她的了解似比她自己还要多一些。

“白老将军已经出海备战了,你不想这一触即发的战争真的发生吧?”漓嫣望着他道,“我是沧澜的公主,不是坐拥爱戴便可以安然度日,危难时挺身而出才是王族该有的觉悟,而不是把将士百姓推在阵前,做风口浪尖的牺牲者!”

她那样高昂着头,骄傲而美丽,从五年前她大病初愈之后便变得愈加坚强果敢。可却听即沫仍笑嘻嘻没正经地道:“我是不舍得你,叫了你那么多年的小媳妇儿,眼看就要白叫了。不过,听说那恒帝用情专一得可怕,这么多年,后宫的妃子们不知寂寞死多少,连一个子嗣都没有,怕是你去了也是白去。”

漓嫣低眉,如此深情的男子,即便如何坏也还是有些可敬的。

“不过这样也好,我倒放心些。”即沫转而又道。

漓嫣不理他,拉过匹海马便要走,即沫却一把将她扯了下来。

“你真要拦我?”她仰脸怒视他,眼中似要蕴出泪来,他的心便抽搐着痛起来。

“傻瓜,沧澜国嫁女儿哪能这么寒酸,既无嫁妆又无护卫。”他拍手,身后游来只大鳗鱼,长如水蛇的背上驮了一袋袋珍珠珊瑚,即沫扭了扭腰,自己也变作只大白鲸,冲她摆着鳍道:“上来吧,我的小媳妇儿。”

便是如此,白鲸即沫偷了自家许多宝贝,带了大批死忠的随从,拿来陪她做了全套的戏,将她和亲到了中洲大陆。

而那头白鲸游弋在沧澜海上时,沉沉的心绪她听不到——“小媳妇儿,这怕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吧,可即便怎样不忍不舍不甘愿,只要是你要做的事我都会成全,哪怕是明知没有归途的路,只要你快乐,那就生死相随而去吧……”

黑衣夜来紫竹阁,

前尘消解今宵刻。

“我才没那么傻,回去受罚吗?私带公主出海不归的罪名我可担不起,你还是让我干死在这陆地上最直接。”草地上的即沫终于出了声,漓嫣还待劝说,便有一声沙哑急切的鸟鸣忽而划破了宫墙内的静谧。

听那声音,该是只十分巨大的异鸟。

“呀,你在这里呢。”凡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,手里还牵着只白色的尖耳小犬,她摸着小犬的脑袋冲即沫笑:“嘿嘿,你躲不掉的。白天见不到你,晚上即便不睡也是要找到你的。”

即沫一下子跃起来甩身便逃,但在陆地上他的灵活性显然要差了许多,眼见就要被凡茵追上,那丫头还在身后边跑边喊:“我给你做了珍珠膏、珍珠汤、珍珠花饼还有珍珠肉哦……”

看着这两个冤家身影渐远,漓嫣不禁莞尔,可笑容须臾便沉落下去,敛起裙裾不由自主循着方才鸟鸣的方向走去。她记得有人说过,漂在西北地里的泽国有一种鸟,身形巨大如鹏,羽毛鲜艳赛凤,可以日飞万里。

而泽国的女王,便是那个昔日的珠妃,该不会是……

不觉中便沿着回廊走到那种满乌泽花的红湖边,夜色里黑压压望不见尽头,却有座荧荧发光的浮桥不知何时架起,从廊口一直连到湖心,紫竹阁里竟也亮着淡淡烛光。

“我以为,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。”

“我本来,也是这样以为。”回答他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,字字深情却也透着深深疲惫,“不过既然都要死了,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。”

“你以为要死那么容易?”那独一无二的冰冷声音里何时也镌刻了痛?

那女子笑了声,声音低下去,“河洛,其实我来是要还你一样东西。”窗上一剪香影缓缓自左耳上摘下枚坠子,“当初你送我的,我可不想戴着它入土,来世再被你遇上岂不要再痛一场。”

他接过去却又起身绕到身后重新替她戴上,“或许你该还我的是另外一样东西。”

“还在耿耿于怀呢?我可是因此而被巫术反噬,你就将唯一的战果留给我做个纪念吧。”相隔五年时光,两人各自领着一国臣民,操劳谋划,再相逢,却是这样平静如水地对话,甚至自嘲着往昔。

恒帝忽而执过她的手,深沉笃定,“既然如此,那就再嫁一次吧。”

站在楼下浮桥上定定仰望的漓嫣也猜得到,恒帝要拿回的是那一纸休书。但,如若拿不回,他竟还是要再娶她一次……

静默,而后是那女子冷静的声音:“河洛,这五年来,我同你一样耿耿于怀,一直想问,我们之间那些真真假假里,你对我的情意究竟有几分是真,可这一遭来过,我便死而无憾了。”她起身,他亦追随,“这就要走吗?”他拉她的袖子,她便轻轻跌回他怀里,他道:“你比五年前更加轻了许多。”

“你,也比五年前更加憔悴了。”一双纤手抚摸他的脸颊,似因生疏而微微颤抖。

“这一次,不要再离开了。”他似哀求,声声都是寂寞,千万人都解不了的寂寞,她却决绝,“我的命,属于泽国的子民,即便死,也是要死在那里的。”

“我说过,你不会那么容易死……”他似咬紧了牙,也将怀中人环得紧紧紧紧。

那一场相拥不知持续了多久,漓嫣的脚已站到麻木。这样的两个人,是任谁都不可能介入得了的吧……一声鸟鸣,七彩羽翅的巨大飞鸟已落在紫竹楼顶,一身黑衣自窗口飘了出来,跨上鸟背,破云而去。那身姿虽透着病态却仍旧飒爽。

阁楼里的人,不曾送出来,一抹瘦削的身影仰头喝尽了杯中酒,继而是伏案久久地咳。那咳声,似乎要将整个心肺都咳了出来。

这也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安慰。

漓嫣回身时便看到遥遥相对的取香宫中亦是亮着小小一盏孤灯,窗口里的人冲她笑着,那笑容在说:终究,我们还是一样的,谁也争不过她,那个恒帝心中唯一的女人。

红湖水泛白沙洲,

深海冰珠落箭头。

盛夏的午间最是炎热,一向白天见不到人的即沫竟披着盔甲蹿到了凡茵屋子里,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烧着怒火,瞪着凡茵责问:“是不是你偷了我那袋珠子?”

凡茵理直气壮,并不觉得犯了错:“不是偷啦,我只是拿去做了珍珠膏珍珠汤和珍珠花饼给你吃,可是你都不理我,菜都倒掉了,好浪费啊。”

即沫忍着怒满脸阴云,那并不是普通的珍珠,而是养了千年的深海冰珠,是他用来在陆地上补充水分降低体温以保持人形的丹药……

“别生气嘛,我看你整天嘴巴里含着珍珠,以为你喜欢吃,可那样又没有味道,就研究着做成菜给你吃了。你看,手背都被油烫红了呢。”凡茵咬着唇,将肉乎乎的手横在他眼前,他不看,她的手便小心翼翼探过去,想要触碰他的银色长发,却被他一把甩开,冷冷道:“以后不用这样缠着我,再怎样,我也是不会喜欢你的。”

即沫甩着叮当当的金属盔甲走了,胖姑娘垂着头吧嗒吧嗒落了一地泪。

再怎样,他也是不会喜欢自己的……原来笑笑的他也可以这样冷酷。

黄昏时,湖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仕女太监,乌泽花的香气浓郁更胜往日。而湖中的花都已被捣烂,乱丛丛间露出一片光滑的白色,像突然浮出湖面的一座白沙洲。

凡茵那只嗅着地面的小狗一路将她引领过来,她呆立在湖边,而后哇地哭喊出来:“即沫,即沫!”太监仕女们被吓得不轻,纷纷跪拜着让出路来,她却一路跑过去毫无犹豫地跃进了湖中。那白沙洲应声竟也缓缓升起,露出鼻眼和一张布满尖齿的巨口。

“是一只鲸鱼啊!”

“哪里来的鲸鱼啊?!”

这湾闭合的人工红湖里竟会凭空搁浅着一头巨鲸,岸上的人乱作一团,纷纷猜测。湖中的白鲸在浅水中艰难游动,搅起淤泥,紫竹阁吱吱晃悠。

闻讯而来的恒帝负手站在岸边,那一贯冷静得窥视不透的脸上依旧不见多余表情,身后的漓嫣却异常焦灼惊惧:这是他最在意的地方,这是他等待心爱女人归来的巢,居然就要这样在他眼前被生生毁掉,这个冷漠的人难免盛怒,而湖中的即沫若一直被困于此,只要明日日出,必将晒得龟裂,蒸腾做一抹泡沫。

“皇上。”御林军首领等待着他的指令,舟船与弓箭都已备好,瞄准着那头巨大的白鲸,随时准备射杀,岸上的人却只是摆摆手,亲自取来弓箭,搭弓拉弦,弓如满月,而帝王的脸上是不变的沉着自若。都道恒帝孱弱,却不知他亦能有着这样的臂力。

漓嫣那攥紧的手终于慢慢松开,因那只箭尖上扎着一颗深海冰珠,冷光熠熠,却让她心生暖意。

那只射向即沫的深海冰珠还未到达时,凡茵公主已游到了白鲸身边,白鲸沉了下去,水面忽而升起道水柱,柱顶坐着胖胖的丫头,纷纷落下的水珠在夕阳里映出了彩虹。

“即沫啊,你有没有想起我了呢?”水柱顶端的人,拥着水花问。

那是多久之前的事,先帝还在世,第二次微服寻访沿海时便带着这个至宠的小公主。那时她是更加胖的十岁小丫头,站在沙滩上看着水两眼发晕。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片的水呢,还在一浪一浪地涌动。看着看着不觉便走离了先帝身边,踩进了海水深处。

而后,是一阵酥麻的疼,脚腕上有只冰凉的爪子吸着将她往更深的世界里拖拽。她睁着眼,看见自己吐出的气泡,一串串向上蹿动。呼吸慢慢缓下来,脚腕上的吸盘向身体各处输送着让人迷离的毒素。

就要这样死了吗?还没能见到从泽国回来的皇兄,还没能长大,没能遇到心上人,还没能做一次美嫁娘呢……

不知沉睡了多久,迷蒙中有声音召唤着她,那声音懒懒的,恶作剧似的道:“醒过来,小胖妞,再不醒我可要吃了你了。”

她睁开眼,那只章鱼巨怪已经不见,只有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悬浮在身旁,发光的银发在海浪里飘飘摆摆,像一丛珍珠粉末渲染而成的海藻,神话般美丽奇妙。

“是你救了我吗?”她揉着眼,发现在海底居然呼吸顺畅。

“是又怎样,你要以身相许报答我啊?你还小呢,丫头。”说着银发男子已扭扭腰变作头巨大白鲸,驮着她便升出水面。遥遥地她望见岸边的父王和列队整齐的大批士兵,举着弓瞄向着海面,她紧张地嚷起来:“不要伤害它,不许伤害它!”

白鲸似乎笑了声,头顶呼地喷出泉涌样的水柱,它翻滚着,那水柱便将她直接送到了岸边。

似有银光从眼前一扫而过,她都不曾在意,只回身扯着稚嫩的嗓子喊,“喂,你要等我长大啊……”海面却已平静如初。

那次先帝的脸色暗沉了很久,微服之行草草结束,从此不再带她出行。然而她却兴奋了许久许久,每日盼着自己快快长大,她想到了十六岁可以出嫁的年龄便到沧澜海上找他。却在漓嫣的轿子边见到一双夜夜牵念的眼。夜色临下来隔着回廊远远跟着他,又见到进一步佐证的飘飘银发。

这个人,和五年前别无二致,不曾老去亦不曾变得更正经。只是他那句以身相许的玩笑她一直是当真的……她终于长大了,可长长时光已让他忘了那段并无精彩可寻的插曲吗?

“你真的不记得吗?当初和方才,多么相似。”凡茵不甘心地追问,白鲸却已吞了深海冰珠,晃悠悠缩小下去,下一刻已掩着面拖着一头白发抱着她游向湖岸,嘴里还埋怨着道:“你真是重啊。”

今朝一别红尘道,

堕泪成珠妃子笑。

漓嫣跪在恒帝面前,深深叩谢,“漓嫣代即沫请罪,湖心的紫竹阁……”

恒帝挥了挥手,不让她说下去,将她搀起又从身侧取了金线织的锦袋递给她:“这是万宝阁里所有的深海冰珠,你拿给他吧。”

说完,那帝王便转身走了。背影瘦削却挺得笔直,二十五岁的恒帝朱河洛,在百年鱼人公主漓嫣眼中已然变得不同。

“即沫,今天的事,他不会追究,不如你便趁夜回去吧。”漓嫣将那袋珠子交给他,低声说道,“反正,我是永远也不会离开他身边了,而你也是永远不会接受凡茵的吧。”

即沫侧脸看向窗外,月色皎皎凉风习习,的确是上路的好天气。而此地的两个女人,一个放不下,一个拿不起。或许真的会有那么一段时间,心会被两个同等重要的人平分开去,此时,却是合在一处,给了他完整的痛。

“你就那么希望我走?”他又恢复了懒洋洋的姿态,径自取了深海冰珠吃起来,“其实,你是爱上他了对不对?”

漓嫣怔住,即沫便笑起来,“这下子,血本无归了。不过,能够爱,也是幸运。”

漓嫣的神思早已飞远。

若刮目,只是他对自己那份与众不同却沉默无声的宠爱,若心疼,只是夜深人静时他那一片孤单身影和压抑咳声,若心跳,只是这不责怪反而出手相救的感激……但这层层情愫也都只是随时可以压抑抹杀的萌芽。

若这便是他对自己的算计,那他便输了,可她看见自己的内心,都不禁要自嘲冷笑,她还是爱上他,因了他对另一个女子沉重却不渝的爱。内心里真正动情的那一刻,是那夜紫竹楼下,仰头看见他与珠妃紧紧相拥的剪影。

“小媳妇儿,”即沫忽然叫她,目光竟似带着深情与痛楚,“那就就此分别了……”

相识这么久,不曾见过他如此正经的表情,忽地就让人觉得不安。漓嫣眼睛痛了痛,强压下那股离情别绪,抬头给他个明媚笑脸,“不去和凡茵道别吗?她现在还发着高烧呢。”

“那丫头……”即沫歪嘴一笑,银发被夜风吹得飘扬起来,却是再无他话。

那夜漓嫣送即沫到曲折回廊尽头,便见一截孤寂单薄的身影在湖中央泛着舟,那一身玄色衣袍被夜色吞噬掉,她却只凭姿态便断得出,那是她开始不停惦念的人。而那人,只是一次次躬身,扶起折断的花枝,或者将凌乱的花瓣彻底扯下,洒向湖面。

或者顽强活下去,或者彻底随波而逝。这也是他待自己的态度。

而这一团糟乱,他竟要亲力亲为地修复,是不是每一次躬身都是悲伤与甜蜜的追忆?

凝望得太过用力专注,再回头,即沫不知何时已经走了。

那夜恒帝在凌晨时分才进了她的九溪烟阁,一向笔直的身姿带着倦意。她看见他袍脚濡湿的水渍,也闻到那一身浓郁新鲜的乌泽花香。

“看你仍亮着灯才过来看看,不要睡得太晚,”眼前的人说着忽然便咳了起来,白丝帕捂住了一口鲜血。他轻轻凝眉,而后展颜一笑,“都说我阴毒,可惜血也还是红色的。”

漓嫣的心猛然一颤,明珠样的双眼有如火灼烧的刺痛,一双手轻轻扶住他苍白的颊,怎么,会为他如此心疼……她看到那双纤薄染血的唇靠下来,眼角终是沉甸甸,滑落一双泪珠。

她哭了啊。

虽然,这世界上谁都可以哭,唯有她万万不可啊。

她从五年前开始便从未流过泪,已然忘了哭泣究竟是怎样的感觉,真是这般痛吗,痛得想要晕倒过去,跌入一场绵长的沉睡中。

各自为欢各自悲,

牵魂引梦泪低垂。

梦中的漓嫣,也同样沉睡在一场梦境里。

她躺在玄冰床上面容苍白,了无呼吸,旁边的即沫拧着眉一脸哀伤,银发在水里漂摆,漾出层层叠叠的碎小气泡。

一旁的章鱼巫师终于忍不住道,“三天了,你总这样看着也是无用的,生老病死是众生难逃的命运,不会因为她是公主便有例外,更不会因为你喜欢她就有奇迹。”

即沫不吱声,只是盯着床上沉睡的女子呆呆入神,须臾后,缓缓道:“巫师,你知道银魂珠吧?”

巫师的脸色瞬间严肃起来,捋着一把触角胡须喃喃道:“想要用那东西,是要有牺牲的,况且,它现在已经不在沧澜国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十几年前沧澜国朝野上下曾为这颗珠子争得血雨腥风,最后却是谁也没能得到,遗落到海底不知哪个角落,后来被渔民打捞上去进献给了中洲大陆的皇帝。他听戍海将军的阿爹说,这几日那皇帝正带着小女儿微服出行,时常探看海岸地理天气。天下都道他是好战的帝王,沧澜的兵卫也不得不提防,于是一直监视着一行人的举动行程。

银发男子的眼里有了希望的光芒,他沉吟,“巫师,可否帮即沫个忙?”

巫师纠结到触角乱舞,终究还是点头应了他的要求,却忧虑地望着这个才刚过了第一个百年的少年人,这样轰轰烈烈的牺牲,那个沉睡的女子醒来后却并不会知晓……他这样的老人已经好久不曾见这样用情的人了,为这份难得情意,权且做一次恶人吧……

于是那天的海边,一只章鱼巨怪迷惑了十岁的凡茵小公主,将她携到了大海深处,交给了那个银发少年。而后给她的父皇送去书函一封,要他拿银魂珠前来交换。

那个从酥麻中清醒过来的小丫头并不知道,自己已经在海底睡了十天,这十天里她的父皇着人快马加鞭赶回帝都郢城,翻遍了万宝阁,才找到那颗一直不知何用而束之高阁的银色珠子。

而那天红湖里的情景与当初的确异常相似。先帝便是在那白鲸将凡茵用水柱送向岸边时,一箭将那珠子射了过去。他用巨齿轻轻衔着,潜入海底,却仍在海浪间瞥见那胖丫头兴奋而留恋的眼——她要他等她长大,可她并不知,他不是她的救星反而是那场劫掠的始作俑者。

转念便忘了吧,那么小的孩子,很快会有新的奇遇和更美的景致占领她的小心脏吧。

可是偏偏再相逢,她仍那么虔诚执着地将自己的誓言念念不忘。他便只好,假装是忘记的那个。怎样都是欺骗,那不如骗得不留余地。

带回银魂珠的那天,玄冰床上的漓嫣便醒了过来。双眼亮过从前许多倍,所有人都惊奇不已,道是她服了返魂仙丹,起死回生又有了仙人的明眸,只有即沫一脸不屑地打趣,“哪有什么仙丹,她明明是睡得太久太多了。”

可是人散时即沫又那么郑重严肃地执着她的手叮嘱,“漓嫣,以后千万不可以哭,千万千万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她难免要问。

“你哭了,我便会化作泡沫,”然而沉着不到半刻又把着她的肩戏谑道,“这还用问,你哭我会心疼嘛!”

尽管还是那样没有正经,可漓嫣却牢牢记住,自己不能哭,也有许多次,泪涌出来,裹在眼眶里,双眼便刺痛得似有一把烈火在烧。那时她转头便会看见即沫满额头的汗,和强忍痛苦的扭曲表情。

“即沫你怎么了?”她忘了哭跑过去问。

他就将手按在心口上,“都说会心疼了嘛。”原来真的会疼,像有无形丝线牵连着一般。

从此漓嫣不再哭,而即沫就那么如影随形跟着她,像张撕不掉的狗皮膏药。

“我原本是爱着他的吧……可是河洛,我现在居然爱上这样让人痛苦的朱河洛,我何尝不懂,你对我那些佯装的好只为了紫竹阁上那个被巫术反噬的她……”沉睡的肉体里有一把意识在微微颤抖,继而眼角是滚落不停的珠子,随珠子散落而出的还有她的体温和一缕不可见的灵魂。

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,那个银发男子渐渐颓败下去,飘飘摇摇,居然是飞在空气中的白色泡沫,次第破碎,次第消失。

她终于,为一个人动情而哭了……

凡茵牵着尖耳小犬匆匆追来,脸上是一片病态的红晕,脚步迷糊踉跄,环顾着四周,失望地摸摸小犬的脑袋:“连你也发烧了吗?鼻子都不灵了。”抬头,漫天纷纷扬扬的白,像一场七月的雪。

策马狂飙离魂夜,

沧海遗珠可采撷。

那一夜,恒帝朱河洛站在漓嫣的床边,九溪烟阁里闪着亮如白昼的光。

恒帝俯身,将那十几颗珠子一一拾起,那些珠子便在他手中渐渐溶为一处,浑圆成一颗鹅卵大的银珠,珠子的表层仍旧温湿,像沾满新鲜泪痕。

“今生我负你,来世你可尽意索取。”他对着床上人沉沉一语,而后撩开袍脚匆匆离去。

他的一切阴毒所为,也不过为了远方那一张即逝红颜。

马蹄声自红墙内跃然而出,匆忙而不顾一切。

沧澜海面上,老者望着远方天际,白色泡沫似雪片纷纷扬扬,那些舞动的章鱼触角胡须便瞬间垂落下来,“那两个孩子……”

五年前即沫带着银魂珠回到海底时,他便警告过他,“世间生命本就是守恒的,谁都不能逆了规律改了这世界的运行道法,漓嫣已经死了,灵魂已经不在这凡间,这银魂珠也叫引魂珠,所谓的起死回生,不过是将另一道灵魂引入躯壳,而那灵魂自哪里来,你考虑好了吗?”

“嗯。”他点头。

“若她再次舍弃自己的生命,那么你的灵魂也不会再回归。”

“能和同类一样,死后化作泡沫吗?”

巫师沉重地点头。

即沫笑:“那就很好。”

“可是,新的灵魂入体,她或许会性情转变,甚至不会记得过去的情感,你们之间也许要重新来过。而她也可能为别的男子哭出灵魂,那时候,你们两个……”原来,到动情处,是真的可以将灵魂哭出来的。

“巫师,你真啰唆啊。”那少年,第一次以这样温顺的口气说这句话。

于是老巫师只好闭着眼叹息,而后将那银魂珠放在漓嫣额头,口中念念有词,即沫俯视着她的脸,清澈的泪滴在珠子上,那珠子便一分为二,化作两行闪着光的柔软液体,滑进漓嫣眼窝,慢慢溶得不见踪影。

从此,他只能跟着她,因为他的灵魂在她的眼中,离她稍远他便不能存活。漓嫣也从此摆脱鱼人的弱点,可以离了深海,不怕滚水烈日。

“漓嫣啊,这些能够活着的日子都是额外赚来的呢,所以无论你要做什么,我都会成全,即使你忘记我们的感情,即使某天,你真的为一个人无视了我的心疼,而动情一哭,那也是,我们到了欠债该还的时间了。”

这是即沫心中所想,他亦是这般去做。

因为为一个人献出灵魂,也是件甜蜜的事啊。就好似此时携着银魂珠一路飞驰的恒帝朱河洛。远在千里之外,有自己亲手铸造的城墙相隔,却从未错过那女子的一举一动。是在得知她病倒的一瞬间,便痛得咳出了血,而下一刻,他想到了银魂珠。那个先帝不知奥妙的宝物。

他使尽不动声色的阴毒手段,搅得沧澜海不得安宁,只是逼迫那沧澜王交出银魂珠来,沧澜王只道那珠子还在中洲大陆,以为恒帝的举动不过是滋事挑衅,意在统领海陆,野心昭昭。于是也派了戍海将军准备迎战,却不知,那颗珠子随漓嫣公主已主动送到了郢城。

怎样的欢喜,在他拍手称赞着那道鱼腹养珠的“全世宴”时,目光盯住的却是漓嫣的眼,她的眼,何尝不是也在养着珠子。

他急切,却又怜悯,时时谋划,却难免迷失。那样美丽而聪慧的女子……

可,爱不就是自私排他的毒吗,最热烈也最残酷,最美妙也最丑陋。他冷冷自嘲,自己的血怎么也会是鲜红色的,该是黑的才对啊……

而此时,他要将自己的灵魂埋进她的眼中,而后与她结伴相生,寸步不离地厮守——那个曾经抛弃他的女子,他是发誓,要再娶她一次的。

“不可以!”寂静官道上除了朱河洛疯狂的马蹄踢踏,横空里多出一声女子的呐喊。

她坐在白马背上横在路中央,第一次这样大胆地直视他,揭下多年温柔贤淑的面纱和因为深爱而卑微的仰视,就连称呼,都带着不顾后果的直接,“河洛,你不可以这么做,你是中洲大陆的帝王,你的命,就是天下的命运啊!”

“让开。”他只是平静地命令。

“如果你真要去,带上我,你可以用我的魂魄。”这样,是不是她亦可名正言顺待在他们的身边了,原来她贤妃也不是不聪明啊。

“我叫你让开,现在不回宫,就永远不要回去了。”

还是这样的冷漠,连她的牺牲也拒绝。她脸上忽然就绽出一朵笑,柔美而诡异,一手从发间抽出簪子在马臀上狠狠一刺,一手用力抖动缰绳,白马便直直冲了过去。她竟大胆到,将恒帝撞翻马下。

“我要你长长久久地记住我,即便是恨。”取了他怀中的银魂珠,她便策马向东而去,回头看一眼正愤怒地咳着的帝王和他眼中燃烧的恨,她的笑容更加深了下去,“往后的日子,只要你想起她,便不得不想起我吧,因为我,你的苦心付诸东流,因为我,她不得不死。”

可是这样,也好过被他搁置在后宫里,不闻不问直到终老吧。

就这样,一直向东一直向东,越来越近的海浪声和腥咸的海风迎面而来,断崖一跃,那样优美从容的弧线。

沧澜海面上的章鱼老巫师正仰头感叹间,便见一缕银光划过视野,瞬间没入暗色的海面。

“那是,银魂珠吗……”

逐波踏浪千千寻,

碧海青天夜夜心。

这一年中洲大陆上极不平静。

先是沧澜国嫁过来的漓嫣公主抱恙而终,后又辅相之女,贤淑得体能文善武的贤妃病逝,没过半月远在西北泽国的女帝,恒帝朱河洛曾经的珠妃因为巫术反噬亦是回天乏术。据说珠妃死后,有一只七彩羽翅的巨大飞鸟曾跨越边界长城飞入帝都郢城。

朱河洛从那只鸟口中取下的,是一封陈年休书。

转年,恒帝驾崩。十六岁的凡茵公主再无羁绊,抛下富贵与身份私逃出宫,从此再无消息。

三年后,中洲大陆东边的沧澜海上,悠悠荡着一只小舟,舟上女子早脱了丰腴姿态,长成长手长脚的苗条模样。一身渔家粗布衣,健康的麦色皮肤,颈间挂着一块五色石,一面篆着个“凡”字,另一面是“茵”。

三年里,她一直在找寻着那个身影,如今,已经过了出嫁的年龄了,他再不出现,自己就要变成老姑娘了呢。

她总是划着自己的小舟,在广袤无垠的沧澜海上游荡。就这样,或许便能找到沧澜国的入口了吧,或许,他会像当初一样救下自己,用水柱将自己凌空抛起……

可是,一次次,总是有大片的白色泡沫向她涌过来,裹挟着将她送到岸边。泡沫被海浪拍飞在岩石上,小小一丛粘在她的发间。她便带着泪花笑了,想起那个一头银发的男子,他的长发像是一把揉碎的珍珠粉末,盈盈闪光……

于是拿起桨,又坐上她的小舟。

“即沫,你是不是化作泡沫守护着我呢?”那么,就让我这样一直随你飘荡下去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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